“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这是南宋诗人吴惟信描写清明时节杭州西湖踏春的诗句，虽算不上上乘之作，但可取之处在于作者创作手法不是用正面渲染，而是侧面用“梨花”、“寻春”、“日暮”、“流莺”来衬托游人踏春“半出城”的盛况，熙熙攘攘，足见春天的西湖胜景令人目不暇接。春天的吕梁当然没有江南景色那样婀娜多姿，但黄土高坡上的青草泛着翠绿，一簇簇粉红色的山桃、山杏花点缀在山岭间，同样吸引着人们络绎不绝地郊外寻春。
清明时节，接到老朋友刘晓勤主任的邀请，相约到西城郊外的神仙山踏青。对于神仙山虽久有耳闻，但一直没有机遇成行。上山前翻出《永宁州志》，竟查不到有关神仙山的词条，只在山川风俗章中查到“笔架山”：“笔架山，一名兴雨山，在州治西二十里，有云绕是山，则雨随之，其山三峰秀举，状类笔架，故俗呼云”。这个“州治西二十里”，应该就是要去的神仙山方向。盛世修志历来是古代文化官员喜欢承办的雅事之一，《永宁州志》是清光绪七年由一个叫姚启瑞的知州编撰的，我们知道古人撰写志书是相当严谨的，一块土地的税赋记载可以精确到几钱几分几厘，怎么会有如此大的疏漏而没有神仙山呢？
感叹也没有用，且去笔架山寻神仙们的故事。
一
我们一行五人，刘晓勤与夫人苏晓红、李宝红与儿子李杰，李杰开车。驱车穿过熙熙攘攘的市区，一路西去向神仙山进发。碾过泥泞的矿区道路，蜿蜒曲折地翻过一座不算太大的山岭，因为刚下过几天雨，道路泥泞难行，越往西，山路越陡，为安全起见，我们停下车来步行上山。顶着寒风，踏着衰草披离的山路，攀援着石壁艰难地跋涉，翻过一个满是松林、灌木丛的山丘，突然一座有如笔架的山峰耸立在眼前，白云薄雾，山巅高耸的庙宇约隐约现，天空的云彩缓缓飘过，呈现出一派人间仙境的气韵来。
神仙山主峰海拔1520米，山顶由成片状的大小岩石组成，层层叠叠、险象环生。峰顶的大殿外几面彩旗在飘扬，殿内供奉着三教圣人（孔子、释迦牟尼、老子），诸多庙宇、神位中供奉的是真武、关公、观音、八洞神仙、龙王、黑虎、狐仙、山神、土地等，在由巨石悬岩垒成的狭小区域内可谓众神肃立衣袂飘然。在传统文化中，所谓神仙是人们在长期与大自然搏斗过程中，人为地塑造出具有超自然能力和非凡智慧，可以掌握自然法则和能量、并能够通天彻地、感知未来的一种神秘的虚无存在。神仙以“不食人间烟火”的品质和修行境界，倡导人间正义与善良、勇敢与智慧，它不仅是宗教信仰对象，也是文学艺术、哲学领域的重要元素，反映着人们崇善惩恶的普遍价值观，例如莫高窟内被列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敦煌壁画都由神仙故事组成，顺便提一下，这些壁画中有32幅就是描写吕梁古代高僧刘萨诃（法名慧达）西域取经故事的，比唐僧取经早了230年，他是离石上安村人。
自古以来，山岳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被民间赋予了灵性和宗教并加以崇拜，把特殊地形的山脉视为“龙脉”就是这一图腾的具体表现。在黄土高原上，特别是在靠近村落的山丘大都建有庙宇以显示神灵的存在，有的甚至很简陋。历代志书、诗文、山志、碑文中也不乏和神灵有关的经典之作。古代文人似乎大都与僧人、道士有某种不解之缘，比如苏东坡在杭州为官时就经常与寺院僧人交往。而高僧大德们往往也是哲人兼贤人，由于隐居深山，身处局外也就往往能够洞察世事，“欲知天下事，深山问神仙”。对于文人官员来说，和出家人交往是他们灵性生活和现实生活的统一，也是诗情与哲理的升华，历史上许多文学经典往往就出自这样宽松和灵性的创作氛围，这是一种关于山岳、庙宇、神灵的民俗文化现象。神仙山也是这样，我们在后面将要提到的选入《永宁州志》的赵国相的《笔架山游记》以及僧人释性善的三首诗就是例证。
我们继续在山顶穿越，我和宝红在前面探路，晓勤则对夫人保护有加，上坡下坎手牵手以保证安全。翻过道道石阶，在悬崖峭壁间看到一座真武庙，真武爷是家喻户晓的，真武又称玄天，离此不远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北武当山原名称真武山，供奉真武神。真武帝形象威武，身长百尺，披散头发，金锁甲胄，脚踏灵龟，按剑而立，眼如电光，端坐于殿堂之上。传说真武神的诞辰为农历三月初三，这也正是北武当山庙会的日子。据古碑记载，真武帝是太上老君化身，托生于净乐国净乐宫，乃国王之子。净乐国王后梦见自己吞日而孕，怀胎十四个月之后，生下一子，国王和王后喜爱至极，命名为“太玄”。太玄天资聪颖，十岁时便可读各种书籍至过目不忘，国王和王后将其视为掌上明珠。然而太玄却不愿继承王位，一心向道，只想修行，发誓要扫尽人间妖魔。太玄后入武当修炼，功成圆满后玉帝下令镇守北方，并将太和山易名为武当山（今湖北十堰丹江口），其意为“非玄武不足以当之”。明代是真武大帝声势显赫、民间信仰较为普遍的时期，这其实和朱元璋之子朱棣发动“靖难之变”有关，传说在燕王的整个行动中都有真武帝显灵相助。朱棣当然是想当皇帝的，在他篡国夺位过程中，充满了神神鬼鬼的怪异现象，这大抵都是那些文人捣鼓的结果。一时大江南北诡事不断，无非是要把它作为上天垂示的符端，以证明朱棣上位是符合天意的。朱棣登基后，即下诏封真武为“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大规模地修建武当山的宫观庙堂，在天柱峰顶修镀金的“金殿”，使武当山成为举世闻名的道教圣地。正是因为明代帝王的大力倡导，民间各地便修建了大大小小的真武庙。改革开放后，随着旅游文化的兴起，位于方山县东麓的真武山名称也逐渐被武当山所取代，为区别湖北武当山，最终定名北武当山，并申报了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建立了省级北武当文化旅游示范区方兴未艾。
吕梁地处黄土高原，千百年来水土流失严重，十年九旱，因此祈雨便成了老百姓自古以来涉及民生的永恒话题，所以龙王庙几乎遍及每一个山头和村落。神仙山又叫兴雨山，自然少不了龙王庙。龙王是古代神话中统领水族的王，行云布雨、消灾降福，象征着祥瑞和风调雨顺，每到节日百姓便以舞龙来祈求平安和丰收。传说华夏民族的先祖炎帝、黄帝都和龙有着密切关系，龙也就成了皇权的象征。上下数千年，龙王的传说融入了朝廷和皇上的价值取向而至高无上，渗透到了传统文化和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龙是至高无上的，它得到了所有炎黄子孙的尊崇，龙又是虚无的，它只是一种精神，是民族的象征和帝王的标志，历代帝王都自命为龙，使用器物也以龙为装饰，龙被先民作为祖神敬奉，中华民族也被称为“龙的传人”。若干年前，我在海拔2350米的骨脊山上寻找大禹治水足迹，在原始密林的岩石下，发现了一座古龙王庙遗址和古碑，古碑上记载着山下百姓向龙王祈雨的全过程，其膜拜之虔诚令人折服。
在神仙山的诸神庙宇中，关公庙特别显眼，关公塑像彰显出神勇忠义和大义凛然，放射着生命的光华。关公是神，但却不甘于神的寂寞和徒有其表的尊荣，经常被老百姓贴在大门上用来求财辟邪。罗贯中是太原人，他在《三国演义》中对关云长的塑造几乎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特别是在过五关斩六将、华容道释曹等故事铺垫中得到了淋漓致尽的渲染，这很好，正适应了千百年来民间对关公的崇拜。关公虽是一名武将，但他喜爱诗书，不仅有胆有识、武力超群，而且智谋胜人一筹，受到文人仕大夫和老百姓的普遍尊崇。直到今天，作为武财神的关公也被多加崇祀，普通百姓和商贾大家都在拜关老爷，都相信供奉关老爷可以在为人处事、智慧谋略方面得到护佑和智慧，因此在全球繁衍成一种享誉海内外的关公文化，成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一支。
二
狐仙庙是神仙山所有庙宇中修缮得最好的一座。狐仙庙里供奉的狐仙是中国道教认可的所谓正统神仙，狐仙也是《聊斋志异》和民间故事中的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从里到外充满了灵气和人间烟火气，被老百姓认为是能修炼成仙、化为人形、且能通人性并与人来往的神灵。在庙里我们看到碑记上的一则很有意思的故事。说的是山下某村一位村民，晚上梦见狐狸托梦与他，希望把神仙山年久失修的狐仙庙加以修缮。村民深信不疑，带头集资了十几万元，雇工匠把狐仙庙修缮一新。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也是世俗化的，情节也相当朴素、相当常见，传递出百姓崇尚神灵、消灾避难、渴望风调雨顺，借助神灵与自然抗争的心理需求。
我特别欣赏前些年的一首流行歌曲《白狐》，作者叫孙红莺，来自贵州大山深处的丹寨县，她的《白狐》随着陈瑞如诉如泣的演唱传遍了大江南北，被评为2006年感动无数人的网络原创歌曲，点击率上千万次，这首歌还被选为电视连续剧《聊斋2》的主题曲。歌曲给我们将讲述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感人故事：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千年之前放生了一只白狐，千年之后白狐感恩，找到书生，陪伴他考取功名，两人渐渐地产生了爱情。书生考中状元后，决定娶白狐为妻，但在洞房花烛时，白狐告诉了书生自己的真实身份，书生大受打击，接受不了，白狐伤心欲绝地离开了书生，书生在白狐离去的那一霎那心痛万分，但仍认为人妖殊途，无法结合，想开口让白狐留下，可无法说出口，白狐想开口留下，也无法说出口。一人一妖最终永别，一生沉浸在思念对方的痛苦之中……
故事是荒诞的，但千年前之恩，千年后来报，这首歌映衬着中华传统美德中做人的基本道理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歌词写得感人至深，旋律凄婉难缠，沧桑悲凉，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冲击力。
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一方水土的真正性格，大抵不在通衢大街上，那里往往被高楼大厦、霓虹灯和玻璃幕墙包装得千篇一律，这犹如白天繁华闹市中的女人，一个个脂香粉腻，彬彬有礼，而所谓的真性情只有在寻常居家的陋室里，在洗净铅华系上围裙，走进厨房的一颦一笑中才能领略。一方水土的真性情潜藏在田野上，潜藏在土窑洞中，潜藏在山川和山岳的庙宇中。神仙山的庙宇简陋而逼仄，一式的青砖石片，令人想起农耕时代的那种自足平和的小农时代。徜徉其间，我们把脚步放的很轻，生怕惊醒了那个远古时代的旧梦。
该走进观音庙了。观音庙建在大殿左侧，百姓还愿送来的锦旗层层叠叠，看起来香火很旺盛。观音在人间留下了许多动听的传说，其中最著名的是三皇姑舍身救父的故事很有意思：春秋时期有一个国王叫楚庄王，王后叫宝德。他们有三个女儿，三公主叫妙善。妙善在出生的时候，室内异香天华，空中响起天籁之音，身体洁净，相貌端严。妙善在幼年时期，喜爱佛法，不慕荣华，长大以后，庄王逼她成家，三皇姑誓死不从。庄王只好顺水推舟，命令白雀寺慧真师父把她领走，本想让她在寺院吃苦受罪，进而打消她出家的念头。可是，妙善自从到了白雀寺以后，修行的信念反而更加坚定。庄王派人逼她回宫，但她坚决不回，庄王恼羞成怒，下令火焚白雀寺，把僧众斩尽杀绝。其实三皇姑并没有被大火烧死，原来她被山神救出藏到香山了，后来三皇姑舍身救了自己的父亲。观世音的出身和最初的遭遇，孕育了她对人间悲苦的大慈大悲和以智慧菩萨之身寻声救苦的品格。在大自然灾变与人间社会祸难不测的情况下，观音菩萨便成了百姓心中的一种割舍不断的信仰和希望。
山神庙建在神仙山的一角，顾名思义，所谓山神就是主管山的神灵，传说可以影响到当地的自然气候和生物状态，在古代得到普遍的崇拜。民间每年要举办祭祀山神的活动，以祈祷风调雨顺。还有座黑虎庙，传说与商周时期的武财神赵公明有关，赵公明的坐骑为一威猛的黑色老虎，被姜子牙击败后，村民盖庙纪念赵公明，庙里供奉的黑虎神是真武山供奉的神，传说真武祖师在北武当山修炼了42年,在此期间身边常有一只黑虎相伴,为其驮经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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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山的神话故事还很多，难以一一述说。这些民间传说神话故事，最远可追溯到《山海经》、《楚辞》和《淮南子》等古代神话经典。神话故事是虚无缥缈的，有些甚至是荒诞的，但作为民间文学的一种形式，它是远古时期人民所创造的反映自然界、人与自然关系以及社会形态的具有高度幻想性的故事，也是人们在科学不发达，生活，生产极为困难的条件下，企图认识自然、控制自然的一种精神活动，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感恩孝顺和行善驱恶，并以宗教的形式展现出来。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在这些天马行空的幻想、述说中，蕴含的是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大无畏精神，这些神话在世代相传中铸就、艰苦奋斗的精神和感恩善良的为人处事之道。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某位知名作家说应该把《愚公移山》从教科书中删除，理由是人工移山根本不可能，且又破坏了自然生态平衡。我想这位专家不是脑子进水就是另有企图。神话说的是一种精神，愚公和女娲、精卫、夸父一样，是一种艰苦奋斗、锲而不舍和久久为功的拼搏精神，而不是要人们去移山、补天、填海和射日，这是连小学生也明白的浅显道理。在科技迅速发展的今天，科学、哲学为人们塑造了坚定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所谓鬼神是不存在的，神话更不能与封建迷信混为一谈，在神话中挖掘、提取积极向上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对于传承包括神话在内的优秀传统文化具有不言而喻的意义。
四
收集在清光绪《永宁州志》艺文章中释性善的三篇诗作很有意味，我们来看其中一首，题目叫《游笔架山》，作者应该是一位僧人。“白云隐没旧山家，活计甜荠与苦茶，睡起不知人世事，石台讲罢落天花”，这是一首相当惬意随性的诗，渗透着佛家“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悟空思想，僧人先后在据神仙山不远的安国寺、金阁寺游历或者主持过，对周围的山川秀色有着深厚的情怀。在《永宁州志》中还找到了明嘉靖年间（1539年）陕西同州知州，奉训大夫赵国相写的一篇游记叫《游笔山记》。赵国相是石州人，他相约七位同州文友同游笔架山，并“举酒行令，吟诗作赋，八子同合，勒石为记”。这篇游记描写了的神仙山的秀丽景色。当我们今天欣赏这些古人吟唱的诗文时，五百年前的神仙山犹如梦幻一般展现在眼前，这里森林覆盖，流水潺潺，曾有“笔架八景”之誉：“飞云布丙，宿雾流虹，碧露嶷宵，丹霞饯日，岗头耸翠，洞口桃荣，声振寒空，涛悬古峡”，诗句当然不乏泛美之词，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在字里行间品读出神仙山青山绿水，云蒸雾罩的自然画面来。
写到最后，为什么在志书上查不到神仙山而只有笔架山呢？其实也不难理解。志书是文人写的，神仙山的辞条显然是被文人斟酌过，自然而巧妙地融入了他们的某种情怀和价值观，比如读书、仕途、为官之类，而普通百姓关心的是祈福避邪，以及借助神力与天灾人祸作抗争，在他们的思维空间里，神仙的分量要远远胜过那些文绉绉的词语。他们也许根本看不到或者不关心史书上的表述，而只在乎寻寻常常安居乐业的小日子。其实，笔架山也好，神仙山也好，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都透露着传统文化的悠久历史和价值取向，字面上留给人们的想象空间，无非就是一种神秘感、期盼感和愉悦感而已。
站在神仙山巅，纵目所及一览众山小，一种超乎时空的大情怀油然而生。远眺黄土高坡上牧歌情调的旷野和山下车水马龙的市区，分明让人感到春风中蕴藏着一股强劲的张力，你会把脚步迈得义无反顾和坚实有力......
